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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牍堆山·赤土衡平·政务千钧(第1/2页)
堪培拉的雨季来了,那空气湿漉漉的,带着股铁锈和老木头沤烂了的腥气,钻进鼻孔,闷得人心里发沉。政务院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橡木长桌,也让连绵的雨水浸得胀了起来,边角处洇开深色的水痕。桌角堆着半人高的卷宗,摇摇欲坠。最上面那本硬皮大册子,封皮霉烂发黑,边缘卷着毛边,勉强能认出是《殖民时期土地契约汇编》。翻开的地方,羊皮纸页泛着不均匀的黄褐色,上头用花里胡哨的约翰国文字写着“红袋鼠部落土地让渡协议”。墨迹早就被潮气洇开了,一团团暗红,活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渍。
张子轩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攥着一块沉甸甸的青铜镇纸。这东西不寻常,是用旧殖民政府收缴来的铜印熔了重铸的,底部刻着四个字:“政务衡平”。他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青筋都绷了出来。眼前摊开的三大摞卷宗,都用鲜艳的红绳子系得紧紧的,像三个勒住了脖子的死结,逼着他今天必须解开:一宗是华人矿工和当地红袋鼠部落为了争灌溉水源闹得不可开交;一宗是悉尼那边纺织厂的女工们闹罢工,工钱不对等;还有一宗更棘手,是翻旧账要追缴殖民时代欠下的什么“人头税”。
窗外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密密麻麻,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像有无数双焦躁不安的手在外面猛劲儿地拍打。
“使司,”门外传来属官的声音,连这声音也被湿气浸润了,显得有些粘滞,“红袋鼠部落的卡鲁长老,在廊下已经等了足足三个时辰了。”话音落,属官轻轻推门进来,脚下那双厚底靴子沾满了泥泞的红色黏土,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拖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湿痕子。
张子轩抬起头,目光恰好落在被雨水冲刷的窗玻璃上。玻璃映出他的脸:鬓角的白发,比去年这时候又多掺了不少,丝丝缕缕,格外扎眼。眉骨上那道疤——那是十年前墨尔本激战,他为了保护后方转运工厂的机器图纸,硬挨了一记刀劈留下的——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正隐隐地发亮、抽搐,好像旧日的伤痛被这恼人的湿气唤醒了。
他烦躁地抓起最厚的那份卷宗。纸页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和纸张霉烂混合的气味直冲鼻端。这是民国三十一年从旧殖民档案里清点出来的东西。上面清清楚楚写着:1842年,红袋鼠部落的酋长,用区区三瓶劣质的朗姆酒,就从手里“典让”出了卧龙岗附近上万亩的土地!那契约上所谓酋长的“画押”,不过是一个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指印,边缘还能看到可疑的暗色污渍,仿佛当年签字画押时洒落的酒沫子。如今,华人矿主赵安东,拿着这份老黄历,理直气壮地要拆掉红袋鼠部落世代尊奉的圣岩开采矿藏!部落的长老卡鲁,已经把象征部落尊严的图腾柱,直接竖在了政务院的大门口。那柱子顶上雕刻的木袋鼠,两只空洞的眼睛,正透过雨幕,死死地盯着张子轩的这扇窗户。
“请卡鲁长老进来吧。”张子轩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他把那块冰冷的青铜镇纸,重重地压在那份散发着腐纸气味的契约上。铜的寒意,似乎透过发黄的纸页,直直渗进了手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红袋鼠部落的长老卡鲁走了进来。他身上披着的兽皮大氅湿透了,正往下淌着浑浊的泥水,沉重地落在地板上。腰侧挂着的石斧,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磕碰着青砖地面,发出一下下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在人心上。老人目光扫过堆满文件的桌子,并未在那些卷宗上停留片刻。他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墙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炎华国疆域图》上。他用生硬、带着浓重口音的华语,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硬凿出来的:“使司……你知道吗?我们的圣山,山里的石头是会流血的……就像一百年前,我的祖先,让你们的朗姆酒灌醉的那个酋长,心里淌的血一样!”说着,他猛地扯开半边湿漉漉的兽皮披风,露出了苍老的后背。那背上,赫然交织着数不清的、早已发白变硬的旧鞭痕!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深嵌入黝黑的皮肤里。“这些……这些,也都是你们‘契约’上写好的吗?!”
张子轩的喉咙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想起父亲留给他的那本日记——父亲二十年前,正是这个殖民政府里的一个小翻译。他在泛黄的日记纸页上,曾经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笔调写过:“用甜酒换土人的土地,比用子弹便宜得多,也划算得多……”父亲的那本日记,此刻就锁在他自己办公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那日记的牛皮封面,和眼前桌子上这份霉烂的契约皮子,看上去是那么惊人的相似,带着同样的历史污垢!
“传……传矿主赵安东进来!”张子轩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紧。
华人矿主赵安东很快就进来了。他穿着簇新的、闪着缎子光泽的丝绸马褂,袖口用金线精细地绣着一圈圈代表财富的铜钱纹样。他手里悠闲地转动着一块雕花镀金怀表,表链子在指间叮当作响。“使司大人您英明,”赵安东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很笃定,“这契约上的约翰国火漆大印可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红袋鼠部落的祖上既然痛快地接了酒,签了字画了押,那这份契约就得认账!”他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陡然压低下来,带着一丝隐秘的胁迫,“再说了,前年政务院筹建新学堂,我那三船铁矿可是实打实捐进来的,使司您……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张子轩的手指在冰冷的青铜镇纸上用力地敲击着,急促而沉闷的“哒哒”声响起,仿佛盖过了窗外所有的雨声,又像是他内心风暴的鼓点。他忽地站起身,一把抄起那份沉甸甸的契约,大步走到窗前。他把契约页子用力按在冰冷的、流淌着水痕的玻璃上。“哗啦”,更多的雨水顺着玻璃淌下,迅速洇湿了那泛黄的纸张。那上面歪歪扭扭的“让渡”两个字,在浑浊水流的冲刷下,一点点模糊、变形,最后晕染得就像是两个扎眼的——“掠夺”!
“赵安东!”张子轩猛地转过身,声音如同窗外的寒雨一样冰冷刺骨,目光锐利地钉在矿主身上,“按照我们共和国《同泽土地法》,一切通过欺诈手段获取的土地契约,一律无效作废!你,”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你为了开矿前期购买的矿机设备,所花的银子,政务院会派人查验,作价收购,全部款项抵扣掉后,剩余部分直接作为补偿和投入,赠予红袋鼠部落成立的土地合作社!”
不等赵安东反应过来,张子轩的目光已经坚定地转向卡鲁长老。掌心的青铜镇纸似乎在微微发烫:“圣山归部落,神圣不可侵犯。但你们的合作社,必须雇佣那些华人的熟练矿工,矿上所得利润,合作社占六成,矿工们分四成。共同劳作,共享收益。这样可行?”
卡鲁长老手里的石斧,“咚”地一声重重顿在青砖地上!震落的水珠四溅开来,洒在了贴在玻璃上的那张契约上。“使司……”老人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深深的怀疑和伤痛,“你们的‘法’……你们的‘理’,真的……真的认得我们流的血吗?认得我们背上的鞭痕吗?”
“法,认的是天地间的公理!不认血,但认流血的根源!”张子轩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那块青铜镇纸一般厚重。他猛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那本包着牛皮封面的日记本,“啪”地一声,将它用力拍在了桌面上,拍在了契约旁边,“这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日记!他就是那个在中间两头说话、参与欺诈的人!这本铁证,现在就交到衡鉴院去存档!他的罪过,”张子轩眉骨上的伤疤再次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我这个做儿子的,今天就用政务使司这颗红印来清偿!”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小了许多。
雨势渐弱,属官又抱来第二份卷宗。封皮上赫然别着一枚细长冰冷的金属纱锭!仔细看,那光滑的锭尖上,还缠绕着一丝半干不干的、暗红色的血迹。打开卷宗,是悉尼纺织厂那摊子事。华人和土著的女工们一起罢工了!问题出在哪?原来那些白人监工,还在执行旧殖民时代留下的破烂规矩——华人女工做同样的工,每天拿的钱,就是比土著女工少两枚铸着龙纹的新币!监工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土著人能吃苦”?
“带头闹事的是一个叫汉斯的约翰国老头子,殖民时期就管着这厂,现在留任了。”属官把一份污迹斑斑的工资登记簿递过来,上面的墨迹深深浅浅,“他说……这是多少年传下来的‘惯例’,天经地义。”
张子轩没说话,直接拿起那枚冰冷的纱锭。手指接触到锭尖那一点坚硬的冰凉,然后又摩挲到锭身上一些细微的、粗糙的痕迹——那是日复一日纺纱,无数女工手指上的血茧磨出来的。就在这指尖接触的刹那,一段模糊的记忆猛地清晰起来:十年前在墨尔本纺织厂混战的那个混乱夜晚,他被刺刀劈伤后,伤口血流不止,正是厂里一位不知名的土著老女工,从怀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干草,嚼碎了给他敷上,血才慢慢止住。那草药敷上时火辣辣的刺痛感,此刻仿佛又鲜明起来。
来到纺织厂时,那巨大、震耳欲聋的蒸汽机轰鸣声还在持续。监工汉斯,一身洗得发白、熨烫得笔挺的旧殖民时期样式制服,硬领箍着脖子,领结系得一丝不苟。他看见张子轩来了,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迎上来:“使司大人,请您明鉴。土著女人嘛,家里负担没那么重,她们能吃苦,少拿一点工钱,完全合情合理。”他理直气壮地指着一面墙上贴着的、纸张已经发黄脆裂的旧章程条例,“看看,这可是当年伟大的约翰国总督阁下亲自批阅签发的文件!”
宽阔的车间尽头,三十来个女工站成两排。一边穿着统一的靛蓝色粗布短褂,是华人女工;另一边穿着各色兽皮或粗糙土布缝制的短裙,是土著女工。两种截然不同的装束,在轰鸣的机器背景和刺眼的灯光下,构成一幅讽刺的画面。站在最前面的华人女工代表阿珍,猛地举起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掌,她的指甲缝里甚至还嵌着棉纱线头:“张大人!请您睁眼看看!我们纺的纱,她们织的布,每一根棉线,每一寸布面,都一模一样!凭什么我们拿的钱,就要矮人一头?!”她旁边的土著女工代表莉莉,紧接着一步上前,猛地挽起了自己胳膊的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大片扭曲变色的烫伤疤痕——那是几个月前为了赶工,被失控的蒸汽管道喷出的蒸汽烫的。“使司大人,”莉莉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我们的血,流出来的时候,难道颜色不一样吗?!我们痛起来的时候,难道骨头会轻几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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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轩的目光沉重地扫过一排排嗡嗡作响的织机。织机上飞快吐出的布匹,能看到华人女工织机出产的布匹上是精美的龙腾图案,土著女工织机布匹上则是跳跃的袋鼠纹样。就在这一刻,这两股纹路仿佛在他眼中交汇、缠绕,最终不分彼此。他突然转身,一把扯下墙上那张陈旧发黄的“约翰国总督批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咆哮着的巨大蒸汽管道旁,毫不犹豫地将那纸破烂文件猛地塞进了输送管道的缝隙里!嗤啦一声,热汽瞬间将纸张消融吞噬!
“听着!”张子轩的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女工和一脸惊愕的汉斯,“根据共和国《同泽劳工法》,只要做的工作一样,付出的力气一样,就该拿一样的工钱!从今天起,废除所有不平等旧制!还有,”他顿了顿,指着汉斯,“这个只会看旧黄历的监工,降职!调去仓库看管原料物资!薪水砍掉三成!纺织厂具体的管理章程,由华人工会和土著工社的代表共同商议制定!”
他说完,拿起旁边一个梭子,又走到一台空着的纺机前,拿起一枚粗粗的纱锭。在一车间的目光注视下,他笨拙但坚定地,亲自动手纺出了第一缕纱线。白生生的棉线从捻好的棉条里被缓缓抽出。“看到了吗?”他捻着那根脆弱的棉线,面对着工人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纱,要捻得结实,就得两股棉拧成一股绳!一股,是你们华人的手,一股,是她们土著的手!缺了任何一股,这纱就松了,断了!”
阿珍和莉莉几乎同时上前一步。她们粗糙、布满伤口和血茧的手指,共同握住了张子轩手中的那枚纱锭。冰冷的金属锭身,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们指腹上那些饱含辛酸和力量的硬茧。就在这一瞬间,巨大的蒸汽机器喷涌出的白色雾气弥漫开来,在她们身后凝聚、升腾。恍惚间,那茫茫的白雾深处,仿佛有无数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那是几十年、上百年里,无数个在殖民时代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的华人、土著女工的影子,她们正默默地从历史的烟尘中走出来,注视着这蒸汽弥漫的车间里发生的一切。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洇进政务院高大的门窗。最后一摞卷宗被属官抱了进来,沉重地放在桌案上。这本压着一块锈迹斑斑、边缘残缺的金属模具——那是旧时压制税银用的钢模。卷宗里全是约翰国殖民时期遗留的“人头税”旧账。发黄的册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近三千名土著的名字,后面跟着一笔笔沉重的欠税额和累积的利息。按照殖民时代的旧规矩,就算欠税人死了,子孙后代也得接着还这笔债!可最大的讽刺是——卷宗附页上标注得明明白白——册子上的这些人,早在十年前那场可怕的瘟疫中,就已经阖族死绝了,连根苗都没剩下!
“使司……情况棘手。”属官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帮要账的来了,是当年殖民政府税吏的后人!还带着一群扛着长枪短铳、凶神恶煞的家丁护院,现在就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今天非要拿个说法不可!”
张子轩翻开了那本沉甸甸、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账簿。泛黄的厚纸页上,每一个土著纳税人的名字旁边,都用一种阴森的墨笔勾勒着一个潦草可怖的小骷髅头标记——那是当年收税的吏员,对“欠税已死”作出的无情标注。看着这些符号,张子轩耳边猛地响起了《晏清报》那位以笔锋犀利著称的记者李冰冰,前两天在头版写下的那篇时评中的一句话:“有些债,根本不该存在。它早该随着那些殖民强盗的尸骨,一起烂在腐臭的泥土里!”
门外人声嘈杂,那个自称税吏后代的家伙,不等正式通传,就在几个持枪家丁簇拥下闯了进来。他穿着剪裁合体、老派考究的燕尾服,袖口别着金光闪闪、不知什么来头的家族徽章,脸上带着强装镇定却又盛气凌人的神情。他二话不说,从怀里抖开一份印着华丽金色纹章的文件,傲慢地在张子轩面前展开:“张使司!这事没得商量!按照约翰国的规矩,父债子偿,天公地道!今天您要是不主持公道,不追缴此债,我们家族定会远渡重洋,去伦敦女皇陛下御前告您的御状!您看看清楚!”他手指用力戳着文件,“这可是我们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皇陛下当年签署的授权追税令!”
张子轩抬眼看了看那份文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弯腰,从墙角花盆里抓了一把湿乎乎、黏腻的红土。然后拿起桌上那块锈迹斑斑的税银模具,把那把红土狠狠压了进去!压实,倒转模具,猛地扣在桌面上——一块方方正正、印着三个凸起的阳文大字“人头税”的红土块,赫然出现在桌案上。它不像银元宝,倒像一块无字的墓碑。
“你的父亲?”张子轩指了指那块红土碑,又指向摊开的账簿,“他当年拿着这份女皇授权的‘恩典’,在大旱之年逼租,用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那些饿得走路打晃的土著人!最后拿不出粮食和钱的,他就逼人家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来抵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刀子一样扎向对方,“账簿边角的批注是你父亲自己写的吧?——‘纳幼女二人抵债’!这些!那些!你们的伦敦女皇陛下知道吗?!她授权给你们的是这个吗?!”
那人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子轩抓起那块沉甸甸的“人头税”红土碑,手臂一扬,像投掷最肮脏的垃圾一样,狠狠地砸进墙角熊熊燃烧的火盆里!
“嘭!”一声闷响!红土块在炽热的炭火中崩裂开来,散开无数细小的裂纹。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泥土,发出噼啪的微响,泥土在高温下迅速变得酥脆、焦红,最后化作一缕青烟和一堆暗红的粉末,仿佛这块土地本身,在沉重的喘息。
“根据我们共和国《同泽税法》,所有殖民时期遗留的苛捐杂税,包括你念念不忘的‘人头税’,从今往后彻底废除!一笔勾销!但是,”张子轩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个瘫软下去、几乎站立不住的人,“你们家族当年借着征税名头霸占的土著林地、牧场……三天之内,给我把所有地契原封不动地交到都察院衙门!否则,”他冷冷一笑,“恐怕就得请你们家族当家的,亲自去衡鉴院的大堂上和那些冤死的孤魂对账了!”
就在这一刻,窗外淅淅沥沥持续了数日的骤雨,猛地停了。厚重的乌云被风撕开了一道缝隙。一道清冷的月光,穿透浓重的云层和未散尽的水汽,笔直地投射下来,落在政务院门廊前那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上。月光和水汽共同氤氲着那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政务衡平——它们在这一刻,仿佛是活了过来,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辉光。
子夜时分,政务院里安静得只有烛花偶尔爆裂的轻响。张子轩还在伏案疾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桌角那三宗曾缠绕着血一般刺眼红绳的大案卷宗,此刻都已换上了代表着“事毕”“终结”的安静绿绳。
他放下笔,轻轻摩挲着那块沉重的青铜镇纸。镇纸底部的“政务衡平”四个阴文篆字,早被他长年累月的手掌握得异常光滑温润。那光泽,仿佛不是金属的光,而是无数人渴望公正的目光、无数人艰难挣扎的生活在它身上无声的打磨。
属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拨亮了案头烛灯里微微暗淡的灯芯,添上了新的油。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张子轩刚写完的《政务院月报》,那上面一行墨迹未干的话语在烛火下流淌:“治国之道,如同治理奔腾汹涌的水。靠一味的封堵硬拦,终是下策。治本之法,在于疏浚河道,导引流向……所谓‘同泽’,绝非简单的一刀切,强行抹平所有差异。它应是掘通相互隔绝的堤坝,让华人的水渠与土著的长河,打破彼此的疆界,最终和谐相融,共同汇入那一片承载着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广阔而包容的海洋。”
“梆——梆——梆——”
远处传来更夫悠长而沉稳的梆子声,在潮湿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三更天了。
张子轩站起身,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沉重的窗扇。雨后清冽湿润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泥土、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风里似乎还裹挟着从城市另一端传来的、一声低沉悠远而又雄浑清越的钟鸣——那是安放在紫宸殿广场上新铸成的“同泽钟”在试音。巨大的钟体,正是用当年那些收缴来的约翰国税银、税模,回炉熔化,再浇铸而成。这承载了太多血泪与不公的金属,终于发出了属于自己的、象征着平等与融合的宏音。此刻,这崭新的钟声在静谧的雨后夜空下回荡着,应和着远处水塘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充满生机的蛙鸣……
张子轩默默地听着钟声与蛙鸣的和鸣,仿佛听懂了某种大地复苏的语言。他回到桌旁,再次打开了那个最底层的抽屉。他取出父亲那本蒙尘的牛皮日记本,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他没有再看里面的任何内容,也没有丝毫犹豫。他拿着它走到墙角那个仍在散发着余温的火盆边,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放在炭火烘烤得到的地砖上,让它残余的热量蒸干日记本里经年累月的湿气。等到感觉纸张不再那么粘手沉重,他才站起身来,极其郑重地、像完成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仪式般,将它放入了属于“殖民罪证档案”的那个厚重铁皮柜中。暗红的火苗在柜门合拢的瞬间似乎跳跃了一下,舔舐着日记本边缘泛黄微卷的书页,却又没有真正的燃烧起来。仿佛那些尘封多年的、带着罪孽和悔恨的文字,终于回到了它们应该归宿的位置,归于历史的沉积。
东方天际,一丝鱼肚白已悄然浮现。
张子轩回到案前,翻开那三卷已系上绿绳的卷宗,在最末页的空白处,提笔蘸墨,补上了一行新的批语:
“真正的‘政务’,从来不是锁在柜子里、写在纸片上的冰冷字句。它是印在脚下这片赤红土地上的、一个个坚实有力的脚印。这脚印的方向,必须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民族,都能踏踏实实地、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下去。”
写完,他搁下笔,再次望向窗外。
窗外,第一缕金红色的曙光已经穿透薄雾,慷慨地洒落在政务院大门外那根高耸的红袋鼠部落图腾柱上。柱顶那只面向东方的袋鼠木雕,被朝霞映照得轮廓清晰,神采飞扬。而柱身长长的影子,恰好与旗杆上那面刚刚升起的共和国龙纹旗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在稀薄的、逐渐淡去的晨雾中,两个不同起源、不同象征的、代表着各自群体的影子,毫无间隙地叠印在同一片湿润而温热的红土地上,融成了一体,共同指向一个崭新而希望萌动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