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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灯塔下的硝烟与掌心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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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灯塔下的硝烟与掌心的暖意(第1/2页)
    海角村的初夏,阳光慷慨而温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在簇新的米白色别墅内,将米灰色布艺沙发烘烤出暖融融的气息。空气里漂浮着新家具淡淡的松木香、楼下菜园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以及若有若无的、属于婴儿的奶香。这本该是宁静安适的时光,然而在三楼那间如同深海堡垒的书房里,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深黑胡桃木的整板大书桌如同沉静的礁石,阿星深陷在宽大的真皮高背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几乎与椅背的垂直线条融为一体。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被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左侧,是《归潮》的文档界面,光标在空白处固执地闪烁,像在无声催促。右侧,则是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颜色高亮和批注的《孤塔》剧本分镜头脚本PDF文件,那些冰冷的术语和场景描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解剖着他曾用灵魂书写的黑暗过往。
    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落不下去。目光在左右两个屏幕之间焦灼地切换,试图在虚构的海边挣扎与真实的、需要被影像化的冰冷灯塔之间找到一条通行的路径。时间仿佛被压缩、拉长,又凝固,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深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涩的滞重感。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书房恒温的冷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嗒……嗒……嗒……”指尖终于落下,敲出的却是几个不成句的词语,很快又被烦躁地删除。他猛地向后靠去,沉重的椅背发出一声压抑的**。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疲惫与近乎偏执的焦灼。剧本的框架像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罩住了他所有试图流淌的灵感。制片方催命的邮件、导演对某个灯塔镜头“氛围不足”的质疑、投资方代表对“商业看点”的隐晦要求……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试图沉入《归潮》深海的心神。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温暖的光线从外面走廊流淌进来,驱散了一小片书房的冷寂。阿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宽松柔软的浅杏色棉质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脸颊还带着产后初愈的淡淡红晕,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的母性光辉。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袅袅热气带着红枣桂圆的甜香,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阿星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喝点汤吧?刚炖好的桂圆红枣,补气血的。”
    那温软的声音和食物的暖香,如同投入深海的微光,短暂地照亮了阿星沉郁的眼底。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目光从冰冷的屏幕上移开,落在阿汐脸上,哑声道:“……放这儿吧。”
    阿汐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桌一角,避开摊开的剧本和稿纸。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绕到他身后,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搭上他僵硬如石的肩膀,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捏起来。
    “别太熬了,阿星哥。”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温暖的湿意,“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事情……一件件来,急不得的。身体熬垮了,什么都做不成。”她的指尖在他紧绷的斜方肌上打着圈,试图揉散那些纠结的硬块,“《归潮》写得慢点就慢点,读者能理解的。剧本那边……也总得给人喘口气的时间吧?”
    阿星闭了闭眼,阿汐指尖传递的温热和柔和的力道,像涓涓细流,短暂地浸润了他干涸紧绷的神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嘶哑地应道:“……嗯。”身体微微放松,向后靠去,感受着她指尖的抚慰。这一刻的安宁,弥足珍贵。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触及屏幕上那刺眼的“未读邮件(制片方-李总)”提示和旁边《归潮》停滞的光标时,刚刚被揉散的压力瞬间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回来!剧本的每一处修改意见都像一根刺,扎在他试图维持的创作节奏上。而《归潮》的停滞,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和……自我怀疑。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更快!
    “喘气……”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的、近乎尖锐的烦躁,猛地打断了阿汐温柔的按摩,“……哪有时间喘气?”
    阿汐揉捏的动作蓦地一顿。
    阿星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急迫,但语气却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而冷硬:“剧本……催得紧。下个月初……就要定稿开机。分镜……场景……还有那些……该死的商业点……”他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剧本打印稿,纸张发出沉闷的声响,“《归潮》……断更快一周了。读者……编辑那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汐带着错愕和受伤的脸,最终落在她依旧需要精心休养的身体轮廓上,声音艰涩却无比固执地落下重音,“……你……不是想……早点……在……大银幕上……看到吗?”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阿汐连日来积累的所有委屈、担忧和不解的闸门。
    “我想早点看到?”阿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猛地收回搭在阿星肩上的手,后退了一步,仿佛要看清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愤怒和受伤交织着,让她蜜色的脸颊涨得通红,“阿星哥!我是想看到!想看到那个你用心血写出来的故事变成画面!可那不代表我要你拿命去换!更不代表我想看到你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熬在书房里!”
    她指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分镜脚本,又指向旁边那堆着烟灰(尽管阿星几乎不抽,但压力下偶尔点燃又掐灭的痕迹仍在)的烟灰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房间里的样子!冷得像冰窖!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你有多久没好好抱抱景曦了?有多久没在白天走出过这扇门了?你答应过我要一起看前院的月季开花,可现在花骨朵都快谢了,你知道吗?!”
    滚烫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砸在光洁的深色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我是想在大银幕上看到我们的故事……但那是因为那是‘我们’的故事!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雨,是你带着我走出来的光!不是为了让你现在这样,为了赶一个不知道被改了多少遍的剧本,为了不断更一本书,就把自己逼到墙角,把我和景曦……都关在你的世界外面!”
    她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狠狠砸在阿星心上。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那份被辜负的信任和深切的担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我……”他想解释,想说他做这一切的初衷都是为了她,为了那个承诺,为了证明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可喉咙里如同堵着滚烫的砂石,嘶哑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你什么?你想说你是为了我?”阿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泪水流得更凶,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阿星哥,你看着我!你真的只是为了我吗?还是……你只是受不了事情脱出你的掌控?受不了别人对你写的东西指手画脚?受不了自己……可能做不到最好?你只是……在用这种拼命的方式,证明你‘能行’!证明你还能像以前一样,掌控一切!哪怕……代价是你的身体,是我们现在的日子!”
    “证明自己能行”!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利箭,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洞穿了阿星试图用忙碌和固执筑起的所有防御!将他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未曾深究、或者说不敢深究的隐秘动机,血淋淋地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
    柏林冰冷舞台上骤然熄灭的聚光灯……台下瞬间爆发的巨大嘘声和混乱……经纪人冰冷失望的眼神……针尖刺入皮肤的尖锐刺痛……坠入漆黑海水的绝望窒息……“鬼见愁”断崖下永不停歇的、如同嘲笑般的海浪轰鸣……
    无数混乱的、带着尖锐痛感的黑暗记忆碎片,如同被引爆的炸弹,在他脑中轰然炸开!那些被刻意深埋的、关于“失控”和“失败”的恐惧,关于“被评判”和“被否定”的屈辱,瞬间被阿汐这犀利的一语彻底唤醒!像无数只冰冷的触手,从记忆的深渊里伸出来,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咽喉!
    “住口——!!!”
    一声嘶哑到极致、仿佛困兽濒死般的咆哮,猛地从阿星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完全不像人类发出的,充满了被戳中痛处的暴怒、无法辩驳的狼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死死攥紧,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咔吧”声,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散发出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喵——!”
    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咆哮吓得魂飞魄散,“老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道灰蓝色的闪电,瞬间从书桌旁的猫窝里弹射而出,惊恐万状地窜出了书房!
    “饼干”也被惊得全身炸毛,熔金般的瞳孔缩成针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哈”气声,弓着背,警惕无比地紧盯着暴怒的阿星,蓬松的金色尾巴紧紧夹在身下,一步步敏捷地退到门边,然后“嗖”地一下也消失在门外。
    阿汐被他这从未有过的、骇人的暴怒彻底震住了!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架边缘,发出一声闷响。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脸上,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阿星此刻如同被激怒的凶兽般的恐怖模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受伤。巨大的委屈和被最亲近之人凶戾对待的惊骇,让她瞬间失语,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声滚落的泪水。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阿星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沉重地回荡在这片深沉的、如同凝固般的空间里。他死死盯着阿汐惊恐苍白的脸,胸膛剧烈起伏,暴怒的火焰在眼底疯狂燃烧,仿佛要将一切焚毁。然而,在这毁灭性的怒火深处,一丝清晰的、如同冰锥刺入般的剧痛和……巨大的后悔,正迅速地蔓延开来。他看到了阿汐眼中的恐惧,那是他从未想加诸于她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死寂边缘——
    “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无比响亮、充满了巨大委屈和惊惧的婴儿啼哭声,如同最尖锐的警报,猛地穿透了书房厚重的隔音门板,毫无阻碍地、狠狠地撞了进来!
    是小景曦!
    那哭声如此尖锐,如此无助,带着被巨大声响惊吓后的本能恐惧,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阿星被暴怒和恐惧蒙蔽的心智!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失控,在这撕心裂肺的啼哭声面前,如同被巨浪拍击的沙堡,轰然坍塌!
    阿星眼中的血丝和暴戾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惊悸所取代!他猛地转头望向书房门口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那扇沉重的门,看到婴儿房里那个被他的失控吓坏了的小小身影!他做了什么?!他竟然……竟然失控到吓哭了他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脆弱得如同花苞般的儿子!
    “景曦!”阿汐也瞬间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母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甚至顾不上后背被书架撞到的疼痛,也顾不上眼前这个刚刚还如同凶兽般的男人,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阿星,踉踉跄跄地、不顾一切地冲向书房门口!
    阿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撞在沉重的书桌角上,一阵闷痛传来,他却浑然未觉。他只是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脸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地看着阿汐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耳边只剩下小景曦那越来越响亮的、充满了控诉意味的嚎啕大哭,以及阿汐冲进婴儿房后,那带着哭腔的、无比焦灼和心疼的安抚声:
    “宝宝不哭!宝宝不怕!妈妈在!妈妈在!乖……是妈妈不好……是爸爸不好……吓到我们宝贝了……不怕不怕……”
    那带着哭腔的安抚,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星的心上。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踉跄着,几乎是扶着墙壁,失魂落魄地跟出了书房。
    婴儿房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下,阿汐正跪坐在婴儿床边的小地毯上,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景曦从婴儿床里抱出来。她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儿子柔软温热的、满是泪水的小脸蛋,自己的泪水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与孩子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额头、脸颊,颠簸着、摇晃着,用最轻柔的、带着哽咽的声音一遍遍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妈妈抱着呢……爸爸坏……我们不理他……宝贝乖……”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41章灯塔下的硝烟与掌心的暖意(第2/2页)
    小景曦在母亲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和气息的包裹下,那惊天动地的嚎啕终于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小身体一抽一抽的,沾满泪水的大眼睛惊恐地半睁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成一绺一绺。
    阿星僵硬地站在婴儿房门口,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墙壁上,像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阴影。他看着眼前这揪心的一幕——妻子抱着受惊的儿子跪坐在地毯上无声落泪,儿子在他怀里委屈抽噎——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烧红的炭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抬起手,想碰碰阿汐颤抖的肩膀,想摸摸儿子哭红的小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凝滞,最终颓然落下。他像个犯下弥天大错的罪人,连靠近的勇气都已失去,只能僵硬地、无声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那几乎将他凌迟的悔恨与愧疚。
    时间在婴儿委屈的抽噎和阿汐无声的泪水里,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窗外,海角村的夜静谧下来,只有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永恒的低语,像一声声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小景曦终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哼唱中,耗尽力气,含着泪花沉沉睡去。只是那小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还残留着惊吓的余悸。
    阿汐抱着熟睡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坐让她产后不久的身体感到一阵酸麻和虚弱,眼前微微发黑,她晃了一下。门口那个如同石像般的身影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和腰背,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住了她怀里的孩子。
    阿汐身体一僵,没有看他,也没有挣脱他的搀扶,只是低着头,用微不可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放手,我自己能行。”
    阿星的手臂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颤,却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他沉默地、几乎是半抱着,支撑着阿汐虚弱的身体,将她稳稳地护送到主卧那张宽大舒适的床边。阿汐动作轻柔地将熟睡的小景曦放进婴儿床里,仔细地掖好小被子,指尖温柔地拂过儿子犹带泪痕的脸颊。做完这一切,她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背对着阿星,在床沿缓缓坐下,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响起,充满了疲惫、委屈和后怕。
    阿星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壁灯下显得无比落寞。他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背影,听着她压抑的哭声,胸口翻涌的悔恨和心疼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艰难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到她面前,然后,缓缓地、沉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他却浑然不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轻轻握住了阿汐放在膝上、同样冰凉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颤抖。
    “……阿汐……”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砺出来,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巨大的痛楚,“……对不起。”这三个字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是我……混蛋。”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要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不该……吼你……更不该……吓到景曦……”
    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切的痛悔和脆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祈求着最严厉也是最渴望的原谅。“……我……怕……”他喉结剧烈滚动,终于艰难地吐出那个一直深埋心底、驱动着他疯狂压榨自己的根源,“……怕……来不及……怕……做不好……怕……又让你……失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颤抖。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阿汐冰凉的手背上,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洇湿了她手背的肌肤。那不再是暴怒的火焰,而是被巨大的悔恨和恐惧浇熄后,留下的滚烫灰烬。
    阿汐的啜泣声停住了。她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濡湿,感受着他额头抵靠的重量和传递过来的、无法作伪的颤抖与脆弱。她低头,看着他深埋在自己手间的、那因悔恨而显得格外沉重的头颅,看着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肩膀,心底那股翻腾的愤怒和委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的涟漪之后,渐渐沉淀下来,露出底下深沉的、无法割舍的心疼。
    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完美主义下的偏执,了解他沉默背后深藏的自毁倾向,了解他那些不曾言说却如影随形的、关于失败和失控的恐惧。他刚才那骇人的暴怒,与其说是冲她,不如说是冲他自己无能的狂怒,是对无法掌控局面、无法达到自我期许的绝望宣泄。
    她缓缓地、轻轻地抽出了被他握着的手。
    阿星的身体猛地一僵,抵着她手背的额头瞬间失去了支撑点,一种巨大的、被彻底抛弃的恐慌攫住了他。
    然而,下一秒,阿汐那带着凉意却无比温柔的指尖,却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抚上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角,拭去那滚烫的湿痕。她的动作很轻,像羽毛拂过。
    “……傻子。”阿汐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有愤怒,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心疼,“你当我是谁?是那些只看结果的制片人?还是只关心更新的读者?”她的指尖顺着他的脸颊轮廓缓缓下滑,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我是阿汐啊。是和你一起在灯塔里熬过寒冬的阿汐,是和你一砖一瓦盖起这个家的阿汐,是……给你生了景曦的阿汐。”
    她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对上自己依旧湿润却无比清亮的琥珀色眼眸。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像穿透迷雾的灯塔光束。
    “阿星哥,看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不在乎那本书断更多久,不在乎那个剧本什么时候开机,甚至不在乎它最后拍出来是什么样子。我在乎的,是你。是你这个人,是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在我和景曦身边。你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你’的一部分,它们因为是你写的才珍贵,而不是因为它们能变成电影、能赚多少钱、能证明什么!”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间,试图抚平那些深刻的刻痕:“灯塔里的故事很黑,很冷,可你带着我走出来了。现在的日子有风有浪,可我们有家了,有景曦了,这才是我们攥在手心里的光!别再用过去的绳子绑着自己了,阿星哥。慢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海’,再深再静,也得允许有风浪,有潮汐涨落啊。”
    阿星怔怔地望着她,望进她清澈眼底那毫无保留的爱意、理解和包容。那目光像最温暖的洋流,缓缓包裹住他被冰冷悔恨和恐惧冻僵的心脏。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像带着魔力的钥匙,松动了他内心那些因“证明”而死死拧紧的、自我折磨的螺栓。
    “我……”他喉头哽咽,巨大的酸楚和释然在胸腔里激烈冲撞,让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只能伸出颤抖的手臂,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将眼前这个包容了他所有不堪、给予了他无限温暖的女人,连同她所有的话语和温柔,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汐温顺地靠在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那沉重而紊乱、却又渐渐趋于平稳的心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
    “答应我,”她在他的怀抱里闷闷地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今天……不碰电脑了。明天……也不准一早起来就钻进书房。陪我……陪景曦。剧本的事……我去给李制片回邮件,就说你需要时间调整状态,分镜稿延迟三天。三天,天塌不下来。”
    阿星的身体微微一僵,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三天……剧本的进度,小说的断更……巨大的压力本能地试图反扑。然而,怀中温软的触感,鼻尖萦绕的属于她和孩子混合的温暖气息,还有她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形成了一道比任何深海堡垒都更坚固的屏障。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皂荚香和奶香的颈窝里,嘶哑地、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夜深了。主卧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阿汐早已在阿星笨拙却无比轻柔的拍抚下,带着未干的泪痕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悠长。小景曦在旁边的婴儿床里也睡得香甜,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阿星却毫无睡意。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踩过柔软的地毯,再次回到了三楼那间如同深海的书房。没有开主灯,只有书桌角落那盏可调光的阅读灯散发着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桌面的昏黄光晕。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里激烈争吵的硝烟味和一丝未散的艾草陈皮熏香。
    他没有走向电脑,也没有碰那堆剧本稿纸。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房角落那个被遗忘许久的、破旧斑驳的黑色吉他琴盒上。那是他过往荣耀与不堪的唯一见证,也是他坠入深渊时唯一抓住的浮木。
    他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缓慢和沉重。手指拂过琴盒表面冰冷的、布满划痕的皮革,指尖微微颤抖。然后,他解开了那早已锈蚀的金属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琴盒盖子被缓缓掀开。没有想象中的尘埃弥漫。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那把曾伴随他登上世界之巅又将他推入深渊的吉他。取而代之的,是几样承载着更沉重、也更温暖记忆的物件:
    最上面,是那本厚厚的《灶》的最终打印稿,纸张的边缘已有些微卷。封面是阿汐画的简单线条——一座简陋的灶台,上面跳跃着温暖的橘红色火焰。下面是几本旧乐谱,纸张泛黄,上面布满了潦草的修改笔记。再下面,压着一个用厚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方形硬物。阿星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层层剥开那有些发脆的牛皮纸。
    里面露出的,是他和阿汐在海角村那个破旧小照相馆拍下的、唯一的结婚证照片。照片上的阿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蜜色的脸颊带着羞涩的红晕,笑容却像阳光一样灿烂。而他,站在她身边,穿着同样半旧的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深陷的眼窝里,却沉淀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笨拙的安稳。背景是照相馆简陋的、画着蓝天白云的幕布。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阿汐的笑靥,拂过自己那年轻却已饱经沧桑的脸。再拿起那本《灶》,翻开发黄的扉页,上面是他用钢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签名,日期是他们搬进灯塔后不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琴盒最底层,那几张泛黄的、字迹狂放的乐谱草稿上。那是他坠入深渊前,创作的最后一首曲子,充满了躁动、绝望和不甘的碎片。他曾经以为,这些东西连同那把吉他,都已被埋葬在冰冷的海底。
    原来,它们一直都在这里。被他亲手封存,如同封存了一段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割舍的过往。他用“证明自己”的疯狂,用对未来的焦灼追赶,筑起高墙,试图隔绝这些阴影。可阿汐的话像一道光,刺破了这层自欺欺人的壁垒。
    他缓缓合上琴盒,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搭扣上,久久不动。昏黄的灯光将他沉默的身影投射在书架上,像一座孤独的岛屿。窗外,灯塔巨大的光束依旧不知疲倦地扫过墨黑色的海面,穿透遥远的距离,在深色玻璃上投下一道短暂而明亮的光带,缓缓移动,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
    那道光,如同一个沉默的启示。
    他不需要再向谁证明什么了。无论是过去的阴影,还是未来的期许。他的证明,早已在这座亲手盖起的房子里,在阿汐温柔而坚定的眼眸里,在那个在睡梦中咂着小嘴、名叫景曦的小生命身上,得到了最真实、最温暖的确认。
    阿星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沉淀的空气、窗外隐约的海潮声、以及楼下妻儿熟睡的安稳气息,一同吸入肺腑深处。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电脑屏幕一眼,也没有碰任何稿纸。他关掉了书桌上那盏唯一的孤灯。
    深海般的书房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灯塔的光束,每隔一段时间,便无声地掠过,带来一瞬即逝的光明,又归于深邃的宁静。
    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那扇厚重的门,将所有的硝烟、焦灼和沉重的过往,都关在了身后。走廊里温暖的夜灯,温柔地照亮了他走向主卧的脚步。那里,有他失而复得的暖阳,有他生命中最珍贵的曦光,在等待着他,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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