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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堂心里早就堆积起对孙少安的无数怒火,如果只是女儿田润叶的事情,他还有可能网开一面,毕竟他能理解女儿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甚至在促成了田润叶和李向前的订婚后,他都不打算再理会孙少安这个穷酸了。
可是儿子田润生也为了帮孙少平那个劳改犯出头,卷进了这个烂泥谭中,这让田福堂再也压不住火了。别看他拿着烟袋锅打在儿子身上,可心疼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要给顾家一个交代,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孙家,所以怎
么踩他们家都不为过。
哪怕这样做会连累到自己手下的忠犬孙玉亭,田福堂现在也顾不得了。只要有自己这个支书在,孙玉亭迟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是这个孙少安必须要踩下去,碾进尘埃。
田福堂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然,在寂静的夜空下如同惊雷,把对孙少安的处理结果,提前给他们父子俩打了预防针:
“玉厚哥,别怪我不讲情面,虽说咱们是老熟人,可是我也不能违背集体的决定。经大队支部开会研究,为了严肃处理,挽回对大队和公社的不利影响,也为了帮助你孙少安同志深刻反省,端正态度,特做出以下的处理结
果。
从即日起,第一,暂停你孙少安生产一队队长的职务,由副队长田福高同志暂时代理;第二,收回你家在罐子村山坡上的那点自留地,由大队统一安排。这两条决定,明天一早就会在社员大会上宣布。
“什么?!”
孙玉厚如遭雷击,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上。自留地,那是他们一家老小活命的口粮地,没了那点地产出的粮食,只靠着队里分的口粮,他们家连稀粥都喝不饱。
更别提大儿子孙少安的队长职务了,那是儿子在村里安身立命,为家里挣点工分补贴的根基啊,这简直是把他们一家在往绝路上逼。
孙少安同样被这个噩耗给雷的天旋地转,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自己所有的支撑,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被田福堂轻飘飘的几句话给彻底碾碎。
孙少安死死地盯着田福堂,那双平日里充满干劲儿和倔强的眼神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熊熊燃烧的怒火。现在他全明白了,田福堂这个老东西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公社的当众批评就只是个开始。
至于贺凤英骗婚的丑事,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田福堂借题发挥,公报私仇,彻底整垮自己,断绝他孙家最后一点希望的绝佳借口。为了田润叶,也为了他自己的那点面子和权威,这个老东西终于撕下了所
有伪善的面具,露出最狰狞的獠牙!
“田福堂!你......”
孙少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握拳捏的指节发白,浑身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真想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虚伪冷酷的脸。
田福堂对此却丝毫不惧,反而是上前一步,烟袋锅子几乎戳在孙少安的鼻子上,声音冰冷刺骨,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我什么?孙少安,你要搞清楚状况,我这是为你好,是在帮你认清错误!同样也是给全村一个交代。
因为你这次不按规定分猪饲料地,导致队里的那些社员多出来的自留地收回去了不说,还浪费了他们的辛苦劳作,本来大家就已经很有意见了。
你再弄出骗婚的丑闻,不处理我还怎么服众?收起你那套不服气的样子,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改正错误,否则......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完,田福堂不再看他们父子一眼,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背着手,迈着方步,烟锅的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冷漠的轨迹,径直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处。
黑暗的夜色中,死一般的寂静。孙玉厚浑身瘫软的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老泪纵横。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让这个老汉差不多把他好几年没流过的泪水一次流了个干净。
孙玉厚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嘴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完了……………完了……………自留地没了......队长也没了......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啊......老天爷啊......”
孙少安像是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立在原地。夜风吹过他满是尘土和泪痕的面颊,冰冷刺骨。他望着田福堂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头,望向罐子村山坡的方向,那片承载着家人最后一丝微薄希望的自留地,在浓重的夜
色里,仿佛已经遥不可及......
夜风带着白天的暑气残余,卷起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尘土气,吹拂着田福堂微微汗湿的额角。
他背着手,脚步看似沉稳的走在双水村高低不平,被牲口蹄子和架子车辙压得硬邦邦的土路上,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在不平静的蓬蓬跳动着,带着一种宣泄过后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安。
刚才在孙玉厚家那孔破败的窑洞门前,他使出那番雷霆的手段,看似威风凛凛,碾碎了孙少安赖以生存的一切,队长的帽翅儿,一家老小赖以生存的自留地。
那份短暂的、报复得逞后的快意,像投入村东头深不见底,终日泛着土腥味的哭咽河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更深的凝重吞没,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白天村口停着的那辆眨眼的绿色吉普车,还有叶晨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城里人特有疏离与精明的眼睛,此刻都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脑海。
当时叶晨让贺秀莲和司机先上了车,单独留下田福堂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像锥子,扎在他内心最敏感,最不愿示人的地方,比这塬上刮了千年的老北风还要来的刺骨。
叶晨漫不经心的斜倚在车门处,指尖夹着田福堂递给他的烟卷,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像手术刀一般划开皮肉:
“田书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村这个孙少安队长,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
我也暗地里打听过这个人,本事是有几分,能折腾,但这心也是野得很呐,秀莲都拒绝这门亲事了,还能想出把人诓骗过来的主意,我可不相信那个贺凤英会干这么无利不讨好的事。对了,我听说他跟你们家润叶女子,以前
还有过一段?”
田福堂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谁在腔子里狠狠攥了一把,他脸上极力维持的镇定瞬间出现裂痕。这是他们田家最深的忌讳,是箍在他心头见不得光的“丑事”,没想到竟然被这个远道而来的叶大夫如此轻描淡写的戳破。
田福堂喉头滚动了一下,想否认,想辩解“娃娃家不懂事,早过去了”,但是在叶晨那洞若观火,仿佛能看穿窑洞深处所有腌?事的目光下,他竟然觉得任何的掩饰貌似都苍白无力,像这黄土上薄薄的浮土,一吹就散。
叶晨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嘴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弧度,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啧啧,田支书,不是我说你,一个生产队长,自己手底下的兵都按不住,连带着自家的闺女和孩子都跟着倒霉.......你这掌控力有点让人失望啊。
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俩人还没成事儿呢,你家就被揽的鸡飞狗跳的,润生那小子也跟着裹乱。要是真让润叶那傻女子一头扎进孙家那个烂泥坑里,拖着他那一大家子的负累,老的病,小的饿,还得顾着家里的俩劳改犯,您该
头疼的日子怕是在后头呢。
您在双水村,在石圪节公社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候被别人说这货任自己闺女去到孙家吃苦,我怕大家伙对你就只剩下嘲笑了。”
叶晨的这番话像是醉了毒的鞭子,又狠又准地抽在田福堂最疼的心尖尖上。他脸色铁青,手指在宽大的、沾着黄土的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满是老茧的肉里。
叶晨的每一句话,都精准的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惧和最无法忍受的耻辱。他的心里是又恨又臊,像是被当众扒了裤子,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叶大夫年纪不大,眼睛却毒的很,把双水村的这点烂事和人心都看透了。
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在田福堂胸中翻腾,烧的他喉咙发干。他真想拂袖而去,一走了之,可是随即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刚才叶晨送自己中药,貌似这种表达善意的举动,不应该只是为了嘲讽自己。
田福堂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陕北老汉特有的那种腔调,开口道:
“叶同志,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依你看,这件事情我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打拼了多年的老油条,田福堂几乎是本能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向眼前这个在他看来深不可测、背景似乎通天的年轻人寻求指引。在双水村他是土皇帝,但是在叶晨代表的那个世界面前,他本能的感到了渺
小和需要依仗。
叶晨在心里暗赞这个老鬼实在是聪明,自己营造出这样的氛围,只是轻轻点拨了一下,他就选出了最优解。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随手丢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用鞋尖碾了碾,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
“很简单啊,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田福堂愣住了,哪怕是时代的局限性让他第一时间不能明白这个梗的含义,可是他脑瓜子还是“嗡”的一下。
这八个字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子他从戏文里听过的,属于帝王将相的杀伐决断,是他这个在黄土里刨食,在村务里打滚的农民,从未接触过的理论,冰冷直接,血淋淋的像一把快刀。
田福堂混浊的老眼里充满着困惑和一种被吸引的凶光,下意识的追问道:
“这......这啥意思?咋个讲法?”
叶晨掸了掸中山装上的烟灰,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请客”,就是给好处,拉找他,让他尝到甜头,让他觉得跟你田支书有奔头能沾光,孙玉亭就是很好的例子,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你的一条忠犬。
不过相同的手法用在孙少安身上就不适用了,在你强行拆散他和田润叶后,以他的德性怕是对你们家就只有恨,骨头硬的很,倔驴一头。这时候你请他吃饭,给他甜头,他只会觉得你田福堂怂了,软了,是在求他,对于这
号人,用小恩小惠收买已经屁用不顶咧。”
田福堂深以为然,他前阵子去到县里参加徐国强的寿宴,村子这头交给孙玉亭打理,临走之前,他从家里拿了两双旧的胶鞋给孙玉亭送过去,这个家伙恨不得供起来,感恩戴德的。
而孙少安则不一样,润叶不惜自己的名声,帮着孙少平在学校里作伪证,可在他这里反倒是应该应分的,这就是个狼崽子,他们一家怕是也都这种风格。他对叶晨求教道:
“叶同志,那依你说,对付孙少安用什么招合适呢?”
叶晨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如刀,仿佛能劈开面前这厚重的黄土地,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阴冷的说道?
“对孙少安可以直接跳到第二步,“斩首”,就是砍掉他最在乎,最赖以生存的东西!让他疼,疼到骨子里,让他知道不听话,得罪你田福堂的代价是甚!
把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把他活命的根本通通碾碎,让他从众人高看一眼的队长位置上,一头栽进烂泥坑里,摔得粉身碎骨!
只有疼到骨髓里,疼的他夜里睡不着觉,家里的婆姨娃娃们饿得直哭,他才会明白,在双水村这个地界上,谁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他那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硬骨头,才能被这穷日子,被你的手段,一点点磨平,磨的他连个屁
都不敢放!”
叶晨的话语像是冰冷的铁锤,裹挟着权谋的冷酷智慧,一下下狠狠地砸在田福堂的心坎上,与他内心深处那股想要彻底摧毁孙少安,维护自己地位和家族颜面的原始狠劲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田福堂眼中的迷茫和困惑消失了,混浊的眼珠里燃起一种近乎凶戾的决绝,像被点燃的干柴。对,就是要这样!要彻底击垮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叫他再也没本事去骚情润叶,再也不敢挑战自己的权威。
叶晨自然看到了田福堂眼中燃起的,属于野兽般的火焰。他就是要刻意放大田福堂对孙少安的仇恨,他用一种玩味的残酷,像是在传授如何驯服一头牲口般说道:
“至于最后一步“收下当狗”,等他彻底被碾进尘埃里,吃够了苦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认清了他们一家在双水村离了你田福堂就活不下去的现实,彻底磨平了棱角,像条在村口垃圾堆里刨食的,断了脊梁骨的丧家之犬一样
摇尾乞怜的时候......
你再丢给他一块骨头,一块没人要的烂地,一个最苦最累的工分活。让他明白,只有乖乖听你的话,依附于你,想做你的应声虫,当你的马前卒,他和他那个破家才可能有口稀粥喝,才不会被彻底饿死。
到了那个时候,他孙少安将不再是你的对手,而是盘踞在你脚下的一条狗,让他咬谁,他就得龇牙扑上去咬谁,比孙玉亭那条狗还得用!”
“好!说得好!对着哩!”
田福堂几乎是脱口而出,压抑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狠厉,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叶晨的理论,完美契合了他此刻最强烈的报复和掌控欲,像给他灌了一碗烧刀子,浑身都燥热起来。
什么“请客”?太便宜孙少安那个愣娃了!他现在只想“斩首”!只想看到孙少安那副硬骨头被彻底敲碎,碾成齑粉,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样子!这法子,解气!管用!
“叶同志,你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对着哩!对着哩!”
田福堂深吸一口气,满是烟油味和黄土味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大声道:
“请客’是没用了,这‘砍头......我今天就给他了!队长的帽翅儿了!一家子的命根子(自留地)收了!我看他孙少安还拿甚硬气!至于他以后愿不愿意当条识相的狗......
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命运)了!不吃够苦头,饿掉几层皮,他是不会明白这黄土塬上,谁才是老天爷!”
此刻走在回家路上的田福堂,回味着白天与叶晨的对话,感受着刚刚亲手实施“斩首”带来的短暂快意。那快意如同退潮,露出河床下更狰狞的礁石,是更深沉、更冰冷的决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油光锃亮的烟袋锅子,仿佛那是他权力的权杖,能敲碎任何不服帖的脑袋。跟你好说好商量不行,那就别怪我把你给敲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