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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高中的操场上,住校的这些学生,三三两两的站在那里,大多衣冠不整。然而因为黑白温差大,所以每个人倒是都毫不意外的身披着一件棉袄。
让这些学生惊讶的是,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位置,今晚居然破天荒的拉了灯,主席台上站着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手里拿着个铁皮大喇叭,平常开大会喊话,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清楚,经常会用到它。
教导主任身旁还站着学校的保卫科长和一众保卫干事,住校生对他们都还算是熟悉,毕竟每天从学校出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时候去劳动的时候,他们就好像劳改队的监工似的,负责维持秩序。
看到人到的差不多了,教导主任拿起极具时代特色的铁皮大喇叭,冲着主席台下面大声道:
“今天学校出现了一起极为恶劣的盗窃案,高一一班的候玉英同学因为家里倒不开手,向班长顾养民同学借了五十斤粮票,三十块钱,结果却失窃了!
学校里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我感到很心痛,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活得没有骨气!今天我势必要揪出这个害群之马,还学校一个朗朗晴空!
现在学校的前后门,都已经被保卫科的同志上了锁,并且在那里守着。待会儿吴科长你带着人,去到各个宿舍挨个进行排查,务必要把这个小偷给我找出来!”
刚开始教导主任说学校发生失窃案的时候,孙少平原本还没怎么在意,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是当他说出候玉英同学丢失的数额时,孙少平的脑子里好似被丢下一颗炸雷,让他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
自己才刚从田润叶那里收到五十斤粮票,还有三十块钱,本打算去到县粮店买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的,到时候可以拿着这些粮食,在学校里换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可还没等自己有多动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儿,这一切也太巧了吧?
关键是待会儿搜查的时候,自己怎么解释的清楚?说这是润叶姐接济自己的?那也得有人信啊,人家县ge委会主任的侄女,为啥要接济你一个整天吃丙等饭的苦哈哈?图你长得帅吗?
就算是学校找到田润叶进行取证,田润叶愿意给自己作证,可是这件事情势必会传到双水村,遮都遮不住。到时候田润叶的父亲,村支书田福堂要是知道了,那还了得?
本来田福堂就因为润叶姐和大哥处对象的事情,处处都为难孙家,要是知道润叶姐私下里接济自己家,怕是她和大哥之间仅剩的那点爱情小火苗,直接就给吹灭了,他一定会更加为难自己家,然后催着润叶姐那边去和什么李
向前相亲。
孙少平阴着一张脸,不由自主的朝着候玉英的方向看去。今天怎么就那么巧,自己刚收到钱和粮票,她候玉英就丢了,而且数额都一模一样。
让孙少平意外的是,候玉英也正看向他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嘲讽的意味十足。这让孙少平的心一颤,意识到这怕是针对自己的一场诬陷。
孙少平和候玉英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他在班主任的课堂上,看课外书《红岩》,被人给检举揭发了,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候玉英。
候玉英的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母亲也有着自己的正式工作,全家都是城市户口。这本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年月,可惜他们家也有缺憾。
那就是小时候女儿发烧,没大注意,后来才知道患上了小儿麻痹。万幸的是症状相对轻微,可即便如此,也让她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有轻微的跛脚。
孙少安对于候玉英的评价是这是一个爱关心别人私事的人,生理的缺陷给她的心理也带来了缺陷。她仿佛竭力在向这个世界证明,你们虽然腿比我好,但是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
尤其是他上课看课外书,被候玉英举报了,孙少平对这个女生的印象更差,甚至背地里和自己好好的同学金波和田润生面前,称呼候玉英为“候瘸子”。
如果私下里叫叫也就算了,可最关键的是那次候玉英和另外一个女生来找金波有事,被正主撞了个正着,这就尴尬了。孙少平当时还记得,候玉英是大哭着离开了宿舍。
只是有一点让孙少平感到很不解,她是怎么知道我收到润叶姐的钱和粮票是多少的?
当时在学校大门口,我是清点了一下,可是那里光线那么昏暗,照理说应该看不清楚才对啊,难道我想多了,顾养民真的借了她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
孙少安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田润生拍了下他肩膀,小声道:
“少平,想什么呢?回宿舍了,赶紧检查完赶紧睡觉,忙活了一天,又累又乏的。”
教导主任的铁皮喇叭里,传来了他有些刺耳的声音:
“现在,全体住校生回宿舍接受检查!保卫科的同志会挨个搜查,请大家配合!”
人群开始缓缓蠕动,孙少平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他看到候玉英站在前排,那条腿微微弯曲着,脸上却带着胜利者的表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候玉英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在说:
“看你这回怎么逃!”
孙少平随着人群,机械的迈开步子,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他想起了润叶姐塞给他布包时温暖的手指,想起了大哥在田间劳作时佝偻的背影想起了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宿舍里,同学们都沉默地站在自己的铺位前。保卫科的人已经开始搜查,粗暴的翻动着每个人的行李。
孙少平站在自己的铺位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目光扫过宿舍,其他人都没有太在意这次的搜查,毕竟有没有事自己的心里最清楚。
尤其是班长顾养民,他是借钱给别人的主,自然不可能去监守自盗,他一脸事不关己的靠在墙边发呆。
“这是谁的?”
保卫科长从一个同学的箱子里翻出了几张粮票,那位同学带着哭腔慌忙解释道:
“我的,这是家里平时给我订饭的。”
孙少平感觉自己的心跳好似在擂鼓,他感觉自己甚至听得见心跳的声响,他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他悄悄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此时就好像是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手指。他完全可以现在就站出来,说这是田润叶给的,但是那样的话,很多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孙少平的眼前浮现出田福堂那张阴沉的脸,那个村支书向来瞧不起他们孙家,要是知道润叶姐私下里接济他们,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刁难家里人。
最重要的是这会毁了润叶姐的名声,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私下里给男人钱粮,这在双水村会传成什么样,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到。
“孙少平,把你的东西都拿出来!”
孙少平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保卫科长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全宿舍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手心里全是汗。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最终他还是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布包,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保卫科长的眉毛一挑,伸手一把将布包夺了过去,当众抖落开来,粮票和大团结散落在铺位上,宿舍里顿时炸开了锅。
“五十斤粮票!”
“还有三十块钱!”
“这不正好是候玉英丢失的数目吗?”
田润生没参与同学们的讨论,他为了给姐姐和孙少平腾说话的空间,下午和同学看电影去了,然后就直接回了学校。他有些震惊的看着孙少平,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赶紧把这件事情告
知姐姐。
另一个没说话的是班长顾养民,他虚眯着双眼,注视着这一幕。脸上倒是没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从小受的教育和个人涵养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一周前候玉英向他借三十块钱和五十斤粮票的事情历历在目,大家都是同学,再加上他了解候玉英的家境,知道以她家的条件,肯定是不会赖账的,也没多想,就把钱和粮票借了出去。
可是以他对孙少平的了解,这个骨子里带着清高的家伙,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这里面有什么内情是自己不了解的吗?到底是自己看错了人,还是被候玉英给当成枪使了?
在一九七三年,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失窃,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对比一下在集市上卖假耗子药的王满银就知道了,他都因为投机倒把被拉去劳改了,更何况孙少安涉嫌盗窃他人财物了。
保卫科长一把揪住了孙少安的脖领子,声音冰冷的呵斥道:
“没想到啊,小偷原来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走吧,去教导处把你的问题说清楚!”
被拖出宿舍时,孙少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侯玉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宿舍门口。虽然有很多环节想不清楚,可是孙少安却深知这是一场对他精心设计的报复,就只是因为自己背地里嘲笑她那条腿,叫她“候瘸子”。
教导处的灯光刺的孙少平眼睛发疼,在他的身边,教导主任、保卫科长、班主任......一张张严厉的面孔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发问,杂乱的声音让他脑瓜子嗡嗡的。
“说!为什么要偷同学的钱和粮票?你不知道那是候玉英借的口粮吗?”
“你知道不知道盗窃他人财物是多么恶劣的行为?”
“平时装的老实巴交的,看起来很清高,没想到居然是个贼骨头!”
每一句质问和嘲讽都像重锤砸在孙少平的心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突然想起田润叶带他去ge委会大院里吃饭时,他第一次坐沙发时的窘迫;想起田晓霞给他倒茶时,他那无处安放的自卑......
“......“
孙少平张了张嘴,随即又闭上了。这种时候在外人看来就是人赃并获,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连丙等饭都跟不上溜的穷憨憨,每天只能捡别人的菜汤喝,谁会相信一个这样的穷酸,会得到田家的接济?就算是他们去问田润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受伤害的也还是润叶姐。
孙少平的沉默不语,被理解为负隅顽抗,教导主任被气到拍案而起,怒声道: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这种道德败坏的害群之马,必须严肃处理!”
孙少平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各色面孔,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谬而可笑。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给同学们讲故事时,大家崇拜的眼神。现在自己却要成为阶下囚,接受别人的鄙夷和嘲讽,这简直太颠覆了。
只是今后大家在提起这段往事时,脸上大多都是轻蔑和嘲讽吧?毕竟自己成了人人唾弃的小偷,这样的故事貌似都不应该出自自己的口。
围绕着孙少平的这些人里,要说最感到失望和痛心的大概就是他的班主任了。
他对孙少平的印象一直都很好,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学生每天都捧着本书,阅读量在全班都是名列前茅的,身上自带着一股书生气,还有就是文人的清高。
最终孙少平被保卫科关进了黑暗的禁闭室,等着学校里明天开大会,对这件事情做检讨。至于接下来大概率就是被送去公社,进行劳改了。因为他问题的严重性,怕是呆的时间要比王满银还要长。
黑暗的禁闭室里孙少平瘫坐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轰鸣如雷。从小大哥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他自嘲的笑了笑,现在自己的脸皮算是被撕的粉碎了......
这注定了是一个让很多人难眠的夜晚,田润生躺在床上,摸着自己身边空出来的铺位,心急如焚。他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要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姐姐,只有她才能有办法和决策,知道怎么把少平给捞出来。
可是因为今晚的突发事件,学校的门卫把守森严。到现在学校大门还上着锁呢,还有保卫干事看门站岗,这时候想要出去,指定会惊动校方,一切都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另一个睡不着的就是当事人候玉英了,躺在床上,她眼前总是会闪过半个月前收到的那封信。当时信封上并没有寄信人地址和姓名,只是写着“内详”二字,不过看信封上的邮戳,是从黄原市寄来的。
这封信全篇都是用仿宋体书写的,打开信的第一句话就是“候玉英同学您好,被人背地里叫“候瘸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吧?想不想还击回去?”
接下来这个人就开始事无巨细的交代她应该怎么做,甚至是给她设置了启动的暗号,盯着孙少平,只要看到他没像往常那样在学校宿舍里啃黑馍,离开了县高中,等他回来就可以发动了。
这封不知道谁寄来的信,就好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候玉英心底的阴暗。作为一个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她最在意的就是别人拿她的缺陷开玩笑,而孙少平无疑就是那个触雷的人。
侯玉英家里真的不缺那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她的父母是双职工,平日里即便吃的不是欧洲餐,也是亚洲餐,至于黑黢黢的非洲餐,她连看都懒得看。
可是为了坐实孙少平这件事情,她还是把班长顾养民给拉了进来。找了个借口,向他借粮票和钱,为的是在校方那里给自己当证人。
现在一切都按照她设想的那样进行,可是候玉英心里还是慌到不行。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做坏事,以前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只是在班主任那里递小话,检举那些私下里不守纪律的同学。
候玉英像是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这么一折腾,把她身边的女同学都给吵到了,推了她一下,然后说道:
“玉英,钱和粮票不是都找回来吗?别想太多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开早会处理这件事呢,小心到时候起不来。”
“嗯!”
候玉英应了一声后,目光呆呆的看向了窑顶。她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是却感觉得出来,给自己写信的那个人很有文化。
别的不提,就只是那一手仿宋体,就不是一般的人写的出来的,至少班主任的字绝对达不到这个水平。
而且这封信虽然邮戳是黄原市的,可是候玉英有种直觉,那就是这个人一定就在他们身边,要不然他不会对自己周围的情况这么熟悉,甚至连孙少平叫自己“候瘸子”都了如指掌。
侯玉英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个人找出来,作为一个对别人私事感兴趣的人,她就好像是瓜田里的,这个人彻底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了……………